酒趁华

【深海文手挑战/北京卷】共和国,我为你拍照

无论在那场革命中他们被泼了多少脏水 祖国会记得陈深和唐山海

墨雨昔风:

挑战题目




北京卷试题二:共和国,我为你拍照








-7




1949年10月2日




坐在回程火车上,我即将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,也是我的故乡,上海。昨日的开国大典着实振奋人心,领导人身着中山装站在天安门城楼,广场上各族人民穿上了各式的服装。广场一侧,五十四门礼炮二十八响,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。




一切确如报纸上报道那般,事实上,它们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环——色彩。开国大典的色彩极其鲜艳,不似米高梅的靡丽,却生动地叫你不得不喜欢,每一处都像是精心打造又恰到好处,尽情地述说着人们心中的喜悦。








动身前往北京前,我特意去买了两卷胶卷,不为别的,只想为共和国的诞生留下些什么。说来不怕你笑话,我用的还是几年前的那台老相机,也并非恋旧,只是习惯罢了。拍过那么多糜乱与战争,如今能被用来记下这一历史时刻,跟着我,我想似乎并不亏。




本子是我在天安门广场边上的小店里头挑的,1949年10月1日,新中国成立第一天,这个寓意终究是好的。前些年没心思写些东西,这会子闲下来,动一动笔,也好消遣消遣。




我想能替你记下点什么。










-6




1958年12月9日




再过些日子,我该五十岁了。三十岁和四十岁生日我都过得极其风光,一次在黄埔军校,一次在解放战争即将胜利之时。这次却有些不一样,大抵是年纪大了,抵抗力也差了,上个月末,我又生了一场病。无事可做索性居在家中,翻翻书,看看老照片,虽说不如外头的小洋楼舒坦,倒也没差。




只是,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老房子里没有供暖,一来二回这病竟也好不干净。邻居家的叶大娘教我用炉子煮些醋,杀菌,我试着弄过一回,却险些将炉子踢倒。想来我也是只能在厨房里替你打打下手之人,就算是被你瞧见了,顶多说一句笨手笨脚罢了。




大概是天冷的缘故,瞌睡的时间是越来越久,趁着这些时日,好多见不着的人竟是排着队朝我梦里头赶。有我稀罕的,也有我不稀罕的。小男来看我,嫂子也来了。梦到最后,我的眼前尽是些行动处里面目狰狞的牛鬼蛇神,张牙舞爪似是来讨债的,直叫我头昏脑涨。




做的梦是越来越荒唐,老人常说,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”,年岁大了我也快成了老人家,这些事却越发看得明白起来。山海,你是不肯来见我吧?倘若真的同他们说的一样,为何我从未有梦见过你?








你的生日在八月,那会儿还不到二十九。有时候我想,现在的你会长什么样,会不会长了法令纹,抬头纹又会不会更深了些,想着想着,竟把自己给饶了进去。我试着用素描去记录脑中一闪而过的光影,然而,屡次失败的让我终于选择了放弃,那个风华正茂的唐山海,却在我眼前愈发清晰起来。岁月像是同你我开了个玩笑,它不允许你身上留下它的痕迹,自然也不愿改变那个二十八岁的,活在我心里的唐山海一丝一毫。




五十岁这一年,我终于读懂了光阴的冷酷与无情。








山海,你知道的,我这个人,脸皮不算薄。我时常想,若是我求你,你会不会心软,肯不肯来我的梦里同我再喝一杯茶?放心,不管是二十八的你,还是四十五的,只要是你来,我都是欢迎的。




只不知道,我又该上哪儿去求你呢?










-5




1965年1月25日




今日是农历小年。苏州河是冻不上的,寒风卷着湿意游历了整座城,商铺酒家早早的关了门,有些褪色的旗帜无力地抖动,狼狈不堪。叶大娘成了叶婆婆,女儿女婿都回家过年了,或许是怕我孤单,隔着小窗她热情地招呼我一起吃个小年夜饭。




去往隔壁不过两分钟的功夫,我撑着伞,在门前的积雪上踩下第一串脚印。街边零碎的红纸皮包裹着炸开的没炸开的爆竹,堆在一起,蛇信般的火苗一层层将它们困住,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响。




团聚的一家子坐在一起有说有笑,显得我这个外人有些格格不入。许是有些过意不去,叶婆婆一个劲地让我多吃些,别客气。说实话,我是不在意这些的,记事起,拜侵略者所赐,我没吃过几顿像样的年夜饭,更不用说阖家欢乐的团聚。现在,共和国成立了,我们的国家在一日日变好,她走得有些慢,至少,她是在努力向前赶着。这让我倍感欣慰,想来你期盼的盛世正在我的眼前一点点展开,我替你高兴,也替我自己高兴。




年到了,春天,也就不远了吧。








雪下的特别大,一片一片竟真像书上说的那样,鹅毛般大小。今天早上,河东那株桂花树再也经不起这般摧残,被压垮了好一些,折断的枝桠翻出浅色的木芯,路过的人或是惊异或是惋惜,而我站在河边,却像看到了它的血液般,失神地望了好久。




真是可惜,那样的一株好树。










-4




1966年6月3日




又一场革命开始了。










-3




1975年11月9日




我再一次错过了上海的桂花。




监狱里是没有桂花的,有的,只是无尽的黑色与战栗。我亲眼目睹,一双双无望的眼闭上却再没力气睁开,不禁想起了76号那间阴森而潮湿的审讯室。如果说,逃离了一层茧的束缚只是为了走向下一所牢笼的囚困,山海,你和我所做的一切,又是为了什么?




我有些倦了。








我搬家了。老房子四周一片都被夷为平地,我提着箱子在新家里转了转,屋子后头倒是有一株桂花树,光秃秃的枝干密密丛丛地伸出小院的围墙,这让我有些欣喜。早上上街时我买了把铲子,试着铲一铲,土是新的,长势大可不必担心。在我看来,每一个生命体都承载了光阴,站在院子里,我抚摸过它凸起的枝节,皲裂的树皮,粗糙的质地刮蹭着我的掌心,鼓动着,似乎每一寸都在向我讲述着它的所见所闻。十年浩劫,在这物是人非无依无靠的上海,能让我瞧见根的,也只剩下这棵树了。




兴许是它给了我生命的感召,那一日坐在树下,看着书,我突然有了一个自己看来都觉得荒唐的想法——




等到明年十月桂花再开时,循着桂花香,山海,你还愿不愿意来见我?








无论如何,我要把它养起来。










-2




1980年4月23日




碧城回了上海。








南方的春天已在上海歇息了好些时日,碧城依然穿着件浅蓝色的针织衫,颜色像极了当年你送她的那件呢子大衣。自1963年分别以来,我再没有见过她,未曾想过她能熬过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,眼下,在我们曾经奋斗过的地方见到关于你的一切,我想,我大概是高兴的。




她老了很多,消瘦的脸颊布满了细碎的皱纹,光阴无情地留下来往的印记,却带不走她那颗赤诚的心中永恒的信仰。老朋友见面,总想聊些过去的人和事,只可惜,回忆对我和她都过于残酷,76号的每一份记忆既是佩戴在胸前的军功章,更是埋在心里永远拔不出也无法生根发芽的种子。说到你和小男,碧城通红的眼眶令我感到一丝愧疚,却也没有那么强烈。这些年,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



山海,我很想你。








许多来不及看清的往事一股脑儿地涌现,我这才明白,文人笔下的那种过电影般的回忆,并非矫揉造作,它是一种真实的,能让人肝肠寸断的存在。恍惚间,我又一次望见了你,穿着做工精良的西装,青松般站立在我的面前,笑得既熟悉又陌生。而在那冰冷的黑色囚笼中彳亍的日子里,你同我意味着什么,直到今日,我才依稀将它看清。








我们决定出去走走。行道旁的法国梧桐纷纷扬扬地下起春雪,若是你在,说不定会被这恼人的东西扰了心神,用帕子捂着鼻子不住地打着喷嚏。碧城将脖颈间的丝巾取下,她的发髻不再如当年般一丝不苟,一缕银丝垂下,人便显得愈发憔悴。那部相机终究没能留下,好在,我那为数不多的存款足够付得起一部新相机的价钱。微风拂面,吹皱了她眼中的情絮,碧城举着相机替我拍了几张,却不打算在我的镜头里停驻片刻。我问她,她只笑着说:“老了,没什么可留下的。”




我们是否真的留下了什么。




至少,有那段峥嵘岁月里并肩奋战的过往,这对我来说,大概已经足够。








这么多年过去,碧城依然没有忘记她心中那座温暖的城,她的胸前别了一朵兰花,银色质地,在融融的春光中肆意地绽放,似乎随时都会有蝴蝶愿意为她驻留。路过家门前新修建的公园,碧城执意要进去瞧一瞧。樱花开了,梨花也开了,粉与白相融出一片暖意,零星的光斑洒在草地,落进镜头里,也落进她的眼里。




“如果是在太平盛世,她会把日子过得像诗一样画一样。”我庆幸,这样的碧城终于站在我的眼前,明媚大方。只是不知道,在这温暖的春日里,你是会同我饮一杯,笑着说起往事,还是安静地坐在长椅上,陪我看花呢?






上海变化得越来越快,我这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怕是跟不上她的脚步。山海,不止是上海,整个中国都在变。新中国成立这些年,她停滞过,走过弯路,甚至走过回路,可是这些依然无法泯灭我对她最诚挚的期盼。她是我们的祖国,是我们的共和国,那一年,在76号,你同我勾画的新中国我都替你看着。山河永固,海清河晏,这盛世,终将如你所愿。








走了一段,碧城突然停下脚步,我问她怎么了,她像少女般面露羞怯,颇有些歉意地告诉我:“对不起,胶片只剩下一张了。”




我有些怅然。像多年前一样,碧城又给我出了道难题。举着相机,目力所及皆是一片盎然,草坪上,雪白的和平鸽掠过游人的身边,张开的翅膀仿佛能够揽下整片天空。




几乎是一瞬间,我确定了我想要的。




蓝天,白鸽。




上海的天不再是灰暗的,晴空万里,一碧如洗,儿时学堂里摇头晃脑背诵的词句终于得到了印证。碧城站在身边,轻轻地说一句真美,而我期盼已久的春天,似乎也终于来了。




真好。










-1




老人提着行李箱,独自站在街道旁。记忆中的黄包车不复存在,宽广的沥青路面上,又驶来一辆出租车。




老人招了招手。




“老人家,要去哪里?”



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他尴尬地搓了搓枯槁的双手,在司机迟疑的目光中说:“我只知道那户人家的院子里,有一棵长得很好的桂花树。”




“啊,您说的那户,刚好在我家附近。”司机的话令老人眼前一亮,他已经在路边站了近一个小时,问过不下五个司机。十月底,天已经凉了,老人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,笔挺的脊背将身上的一套西服衬得大方得体,他掸了掸衣襟上沾染的灰尘,流连地望着窗外的街景。




从上海著名的极司菲尔路,他们飞速驶离。








“您是来上海看亲戚的吗?”




司机摇下车窗,热情地同老人攀谈,一口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里掺杂着上海味。老人想了想,眼底划过的情绪说不清是眷恋还是憎恶。




陈深,毕忠良,他们都是上海人。




“不是,一个朋友。”他定了定神,笑着,眼神望向远方。司机爽朗地应着,继而有些困惑:“恕我冒昧。是您的第一站吗?我看,您手里还提着行李箱呢。”




“是啊,我在上海,就只有这一个朋友了。”




司机点了点头,不再问些什么。似乎是老人眼里的沧桑与期盼触动了他,写在那里的故事,他想,也许是他永远也无法触及和感同身受的。




他决定专心开车,好送这位老人去到他想要去的地方。








叩。叩。




木门紧闭,久久没有人回应,抬头看了看门牌号,他有些失望,提着箱子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。下午三点半的光景,巷子口传来孩童放学的喧闹声,顽皮的小家伙路过,他们凑在一起,好奇地打量这位陌生的客人。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桂子香,老人同他们和蔼地笑了笑,转而有些期待地向小屋后院走去。




小院里,真的有一株桂花树。




它开得正是时候,又或者说,老人来得正是时候。一团团浅黄色的花球缀在墨绿的叶丛中,不卑不亢,只是那么静静地开着。老人停下脚步,想要触碰般探向前,又像是想到什么,定在了原处。








“山海。”




熟稔的一声呼唤,唐山海转身,拄着拐杖的老人踩着布鞋,缓缓向他走来。记忆中总是向后梳起的头发已是斑白;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衫有些大,显得松松垮垮;往日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,此刻蓄满了泪水,步履蹒跚中,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向他探来。




“山海……”








那年,1942年,苏三省狂妄地填下最后一铲土,扬长而去,却不知,埋伏在树林后的人早已做好了营救唐山海的准备。




陈深不怪他回来地太迟。




唐山海搂住他。




错过了亲吻的年纪,好在,还有拥抱足以慰藉。




“久等了,陈深。”




这年,1982年,陈深与唐山海“生死离别”后的第四十年。








0




大半生受尽苦难的老人,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,却那么平和而安逸。




唐山海坐在床边陪着他。








“山海。”陈深爱念他的名字,不是唐山海,而是单单山海二字。住在一起,满打满算有十五年了,陈深总觉得这两个字念不够。多少次,他以为秋风渡那夜的那声“山海”是他唯一的念想,直到唐山海重新站在他面前,他才明白,还是有机会的。




结局不算太坏。




“我在,”唐山海扶着陈深坐起来,又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,“想要些什么?”




“桂花糕。”他期盼地看着他。




前阵子院里的桂花开得正盛,李东水请人打了些,送去做了桂花糕。不多,刚好够放进一只礼盒大小的铁盒中。唐山海取来放在床头柜上,剥开一块送进陈深口中,酥软的桂花糕入口即化,砂糖的清甜润渍了桂花的淡雅,温柔地攻陷舌头上的全部味蕾。人老了,愈发像个孩子般容易满足,陈深眯起眼睛,笑着指了指唐山海嘴角的碎末。




唐山海也笑。








卧室空间还算宽敞,他俩各用各的床头柜,互不干涉。陈深的那里收着几本影集,这日,他将抽屉打开来,打算看一看照片,被恰好走进来的唐山海撞见。




“那个本子……?”他尽量控制语气,好让他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像质问。陈深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,他羞赧地躲开唐山海的眼神,颇有些窘迫的推上屉盒,说:“是…是日记。”




唐山海赶紧哦了两声,尴尬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手里凉好的白开水递给他。陈深接过来,垂着头默默不语,像是过了很久,他才缓缓开口:“是前些年写给你的。”




唐山海看着陈深。




“你也知道……”陈深无力地笑了笑,尘封的记忆终于被撬开一丝罅隙,露出些灰败:“我以为你不在了,没事的时候,只能对着纸张写一些没头没尾的东西,你要是想看,等我走了你再拿出来吧。”




唐山海攥紧手下的被单,喉间变得艰涩难耐,陈深的话让他悲从中来,回忆起那些海外侨居的日子,他又何尝不想回国?只是,纵观祖国版图,两岸竟没有容下他这个昔日特工的一席之地。陈深面上划过一行泪,他不去擦,只是继续说:“也没什么好看的,不吉利的东西。”




他看着唐山海,看他再也无法掩藏的悲伤,陈深有些艰难地抬起手,摸了摸他眼角那颗滴不落的泪。




“沙眼,老毛病了。”




他摇着头说。








陈深走在1998年的秋天。最后的时日,小院里又飘来桂子的香气,陈深望着墙上的日历,不无遗憾地说:“山海,我以为我能跨世纪。”




李东水和儿女站在一旁,泣不成声,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小儿子倔强的面庞。唐山海坐在他床边,看不出悲喜,他握着他的手,只是有些怅然地说:“放心吧,还有我在,我都替你看着。”




床榻上的人浅浅地喘了口气,终于点了头,再无眷恋地睡去。










尾声




鬓发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独自走进博物馆。








“您好,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”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,二十出头,很是热情。老人坐在沙发上,从包里取出三本影集,他怀念地抚过它们的封皮,说:“家父嘱托,它们的主人希望,2049年新中国成立一百周年之际能将这几本影集捐给国家。”




女孩接过它们,油然而生的敬意让她的指尖有些颤抖。扉页上,刚劲的字体像刻进了纸页般,“赠:山海”,女孩神色一凛。




故事是从新中国成立之时开始的,几乎每一年都有头十来张,一点一滴记录镜头主人眼中成长的共和国。女孩看得入迷,老人笑一笑,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另一本影集:“这一本,请务必同那三本放在一起。”




扉页上写的是,“赠:深”。




这一本,从1995年开始,几乎完美地衔接上那三本的故事,闻讯赶来的馆长激动地握住老人的手,不断地说着感谢的话,眼角,竟有些湿润。




总有些情怀,不该被称为矫情。那是每一个中国人的中国魂。




档案本的一栏,“所有人”,老人握着笔沉吟片刻,最终落在纸上的,是“陈深唐山海”几个字。




他们本该在一起的。








岁月能将一个人带走,带不走的,却是他留在世间的情。国也好,家也好,陈深和唐山海用尽一生的时间,终于见证了共和国的辉煌。




陈深,唐山海,共和国。




将性命与姓名同祖国相连,这是他们所能预见的,最好的结局。








Fin.








冒昧借陈先生的角度写了一些对陈先生、唐先生,以及那个年代的人的一点浅薄的认识,很畅快也很忐忑。营救唐先生的情节看上去牵强又糟糕,但我还是私心地想给他们一个算得上完满的结局,让我的英雄的人生少一些苦。


抗日英雄永远与祖国同在,即使如毕忠良所说,他们的墓碑上只会留下“汉奸”二字,我想,祖国会记得。


这就已经足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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